作者:何律衡,編輯:李墨天
繼光刻機之后,EDA有望成為集成電路產業(yè)新的出圈詞匯。
隨著BIS的出口管制得到全球前三大EDA供應商陸續(xù)證實,中國集成電路產業(yè)鏈再度迎來考驗。
EDA全稱Electronic Design Automation(電子設計自動化),是芯片生產使用的工業(yè)軟件的總稱,類似于建筑設計的CAD軟件——事實上,EDA最初就被視為CAD的一個分支。
作為芯片工程師的Photoshop,EDA把畫電路變成了素材排列組合+寫代碼,幾乎貫穿芯片生產的整個生命周期。ASML用來校準光刻機鏡頭的專業(yè)軟件,便出自EDA開發(fā)商新思科技之手。
一旦離開了EDA工具,想在指甲蓋大小的芯片里集成上百億晶體管,無疑是天方夜譚。
相比半導體設備市場歐、美、日多家龍頭相互制約、相對分散的競爭格局,前三大EDA廠商壟斷了近80%的市場份額,且均為美國公司。與之對應,國內EDA爬坡多年,國產替代率僅勉強超過10%[2]。
EDA是美國集成電路產業(yè)優(yōu)勢最大的板塊,也是國內產業(yè)鏈最薄弱的環(huán)節(jié)。
自動化與分工
EDA與集成電路產業(yè)幾乎同步出現(xiàn),其誕生初衷是把設計電路從畫圖的體力活變成寫代碼的腦力活。
1966年,大名鼎鼎的仙童半導體從IBM挖來了工程師James Koford,直接匯報給公司創(chuàng)始人,也是“摩爾定律”的提出者戈登·摩爾本人,具體任務是設計一套方案,代替人力完成芯片的版圖繪制、測試、布線等必要步驟。
當時,芯片設計師在完成邏輯電路設計后,需要在圖紙上手繪出晶體管及連接導線,即版圖。后續(xù)制造環(huán)節(jié)用到的各類器件、材料(包括光刻用的掩膜版),都基于這份版圖完成的,對準確性要求極高,一旦出錯就要全盤推倒重來。
當一塊電路板上只有十幾個晶體管時,手繪版圖難度自然不大,但當晶體管數量擴大到100個以上,容錯率就相當低了。
一顆包含150個電路模塊(一個模塊里集成了許多晶體管)的芯片,要耗費四個工程師一周的時間,儼然勞動密集型產業(yè)。
1955年的索尼TR-55收音機里集成了5個晶體管;70年后,英偉達在B200芯片里塞進了足足2080億個晶體管。如果沒有EDA工具,工作量難以想象。
有IBM的開發(fā)經驗打底,James Koford和團隊順利完成任務,開發(fā)出了邏輯模擬器、測試程序生成器以及自動布局布線軟件[4],成功將四個工程師/一周的工時縮減到了一個工程師/一天。
以此為開端,EDA開始成為加快芯片生產流程的必備工具。
到70年代,摩托羅拉等芯片公司都開始用上了內部開發(fā)的EDA工具。但一方面,當時的EDA工具大多種類有限、功能簡陋;另一方面,每家半導體公司的EDA工具都只“適配”自家的芯片設計,在整個產業(yè)的戰(zhàn)略價值也相對有限。
1974年,英特爾在以色列海法建立研發(fā)中心,核心工作就是研發(fā)更好的EDA工具,以支持80286等一系列CPU的設計,負責人就是去年底黯然下臺的英特爾CEO帕特·基辛格(Pat Gelsinger)。
當時,英特爾總部需要定期將芯片設計的軟件版本從加州發(fā)送到以色列海法,后者編寫程序、完成自動化后,送回加州再進行生產制造。70年代還沒有飛書和Slack,效率可想而知。
而伴隨芯片生產環(huán)節(jié)不斷細分,EDA軟件也愈發(fā)繁雜,為了保證開發(fā)效率,英特爾只能把EDA研發(fā)部門分成三個環(huán)節(jié),每個環(huán)節(jié)細分成四個部門,分散在全球十幾個研究中心。
持續(xù)的研發(fā)投入和沉重的管理負擔,推動了EDA軟件最大的一次變革:EDA從半導體公司的研發(fā)部門變成了一個獨立的產業(yè),第三方EDA供應商開始出現(xiàn)。
1985年,通用電氣率先將其EDA部門拆分成為一家獨立公司,并改名為新思科技。這一時期創(chuàng)立的還有Mentor Graphics和Cadence,如今的EDA三大巨頭正式集結。
由于芯片設計和生產需要的投資越來越大,英特爾、AMD這類芯片公司也樂于使用第三方工具,為自己節(jié)約成本。三巨頭憑借與頂級芯片公司的綁定關系,逐步確立了領導地位,一直延續(xù)至今。
同一時期,中國的EDA軟件也開始蹣跚起步。
蜜糖與砒霜
1988年秋天,北京集成電路設計中心匯聚了來自全國17家單位的120多名學者和技術人員,國內第一套自研EDA軟件——“ICCAD Ⅲ級系統(tǒng)”開發(fā)工作就此鋪開[6]。
中國第一家集成電路專業(yè)化工廠成立在1978年,雖然3英寸設備可以從日本和美國引進[7],但EDA卻受限于“巴統(tǒng)協(xié)議”,無法使用海外先進產品,與全球水平隔了幾個世代,嚴重制約了國內芯片研發(fā)的發(fā)展。
“巴統(tǒng)”全稱巴黎統(tǒng)籌委員會,由美英國等17個西方國家在1949年組建,對冷戰(zhàn)的另一方實施戰(zhàn)略物資和高技術產品的封鎖,EDA作為芯片生產的關鍵工具,自然是重點把控對象。
“ICCAD Ⅲ級系統(tǒng)”上馬的背景,便是這種技術封鎖之下的自主化。
五年后的1993年,包含28個設計工具的EDA軟件“熊貓系統(tǒng)”問世,雖然稱不上世界一流,但對缺少先進EDA軟件的國內芯片設計公司來說,已然雪中送炭,短時間內就被20多家設計公司和研究機構采用。
EDA作為典型的干中學、學中干工種,需要在具體的芯片設計環(huán)節(jié)中不斷積累經驗改進產品。當時,“熊貓系統(tǒng)”定價便宜大碗,甚至還有美國芯片公司禁不住誘惑前來詢價[6],看上去進展一切順利。
然而“熊貓系統(tǒng)”問世第二年,“巴統(tǒng)”伴隨蘇聯(lián)解體失去了存在價值,封鎖和管制徹底放開,三巨頭之一的Cadence當年就宣布進入中國市場,次年,新思科技和Mentors Graphics也拍馬趕到。
EDA工具成長的關鍵是不怕不好用,只怕沒人用,海外三巨頭自然很清楚這一點。面對初生的假想敵“熊貓系統(tǒng)”,Cadence對雙方重合的工具大幅降價甚至免費提供,再利用自身更齊全的工具箱和經過驗證的成熟方案,迅速搶占市場。
面對這種降維打擊,“熊貓系統(tǒng)”自然難以招架,遺憾折戟。
“熊貓系統(tǒng)”偃旗息鼓后,三巨頭又將戰(zhàn)略方向轉向了高校和科研機構。1995年,新思科技一口氣向清華大學捐贈了20套價值百萬美元的Design Compiler,同時成立對應的電子設計中心,慷慨的不像資本主義世界的公司。
每家EDA開發(fā)商都有自己的數據格式和使用邏輯,彼此并不兼容。類似于不同語種的學習,新思科技的目的,是試圖讓自己的EDA工具成為芯片工程師的“母語”,雖然客觀上推動了國內芯片設計的進步,但讓集成電路產業(yè)對自己產生了依賴。
一本武林秘籍練久了就會形成心得和肌肉記憶,用慣了新思編程軟件的工程師,不一定能適應Cadence的編程環(huán)境。同時期國產操作系統(tǒng)和Windows有來有回,當時有媒體請還是金山總經理的雷軍點評微軟,后者說了句意味深長的話:
“世界上沒有白吃的代價,人家撒網,讓你來鉆?!?/p>
中國的EDA軟件就像一本殘缺的武林秘籍,縱使招式齊全,但沒有受眾,終究無法開門立派,就此與國內芯片設計的發(fā)展節(jié)奏脫鉤,劃上了一個充滿遺憾的句號。
被掐住的七寸
BIS上一次針對中國發(fā)布EDA出口禁令是在2022年,此次全面斷供,除了打擊范圍更廣之外,也給國內集成電路產業(yè)的未來蒙上了一層迷霧。
EDA公司大多采用固定期間授權的方式,假設芯片設計公司簽了3年的授權合同,在這3年內,設計公司不僅能用完整的EDA工具,還能獲得軟件更新和對應的技術支持。
根據新思科技的解釋,中國公司此前取得的授權仍然有效,但倘若BIS禁令落實,合同有效期過后將無法續(xù)簽,意味著中國公司無法獲得后續(xù)的更新和支持。
如果無法使用最先進的EDA工具,對中國公司最直接的影響是難以跟上先進工藝的進步節(jié)奏,比如先進制程芯片的流片和生產。
流片可以理解為代工廠為生產芯片前的“試產”,用來測試芯片的功能性能是否符合設計預期,并驗證芯片設計方案與代工廠的工藝適配,這其中涉及一個關鍵的概念——PDK。
PDK全稱Process Design Kit,即工藝設計包,可以理解為代工廠某一節(jié)點的用戶使用說明”,其中包括這一節(jié)點的設計規(guī)則、仿真模型、技術文件等設計參數[8]。
假設一家芯片公司的一款芯片需要在臺積電3nm制程上制造,就需要臺積電提供3nm的PDK,芯片公司根據PDK的參數指導進行芯片設計,否則將導致芯片與臺積電3nm工藝適配度不過關,達不到流片標準。
這與EDA軟件有什么關系呢?別忘了,EDA軟件的客戶除了設計公司,還有芯片代工廠。
臺積電的N2節(jié)點就點滿了Cadence和新思科技的工具鏈,制作PDK也采用了后者的EDA工具。芯片設計公司如果沒有事前取得EDA廠商的授權,連PDK都打不開,更別說流片了。
而對于3nm等先進工藝節(jié)點,代工廠還會時不時改良翻新,比如臺積電3nm至今為止已經推出了N3B、N3E、N3P、N3X四個版本,每個版本都對應不同的PDK,需要EDA廠商同步更新相關工具。
一旦EDA廠商停止向芯片設計公司授權,意味著后者無法取得代工廠最新的PDK,基于新工藝的設計和流片同樣無從談起。
PDK是EDA公司、芯片設計公司、代工廠以及整個集成電路產業(yè)鏈共生關系的縮影。
集成電路產業(yè)經過漫長時間的分工與整合,產業(yè)鏈上下游的各個環(huán)節(jié),存在著“互相適配”的綁定關系。
一顆芯片從設計到封裝完成,需要用到ARM的指令集和架構、Cadence的EDA工具、Toppan的掩模版、ASML的光刻機、東京電子的刻蝕機、KLA的封測設備、信越化學的硅晶圓、霍尼韋爾的靶材、東京應化的光刻膠等等。
在摩爾定律的推進過程中,每個環(huán)節(jié)的研發(fā)和改進都需要上下游環(huán)節(jié)的配合協(xié)作、相互適配,由此形成了環(huán)環(huán)相扣的共同體。這個過程中積累的Know How會成為某種意義上的“標準”,進一步拉高行業(yè)門檻。
集成電路產業(yè)的發(fā)展,可以看作產業(yè)鏈每個環(huán)節(jié)肩并肩在摩爾定律的跑道上奔跑。其殘酷之處在于,沒有人會停下來等掉隊的人。一旦跟不上大部隊的節(jié)奏,追趕的代價就會成倍增加。
美國EDA三巨頭在90年代的高速增長的原因,是他們與同時期最頂級的半導體公司一起經歷了集成電路產業(yè)進步最快的階段,通過一系列收購參與了“標準”的確立。
另一方面,伴隨集成電路產業(yè)分工的細化,每一個環(huán)節(jié)的技術難度和投資規(guī)模都望而生畏,進一步提高了挑戰(zhàn)者面臨的困難。
上世紀70年代,日本通產省牽頭,集合富士通、日立、三菱、東芝、NEC五家公司,“僅僅”用了290億日元的財政補貼,就換來了4000多件技術專利和一條完整的半導體產業(yè)鏈:做材料的京瓷和住友,做掩模版的TOPPAN,做設備的東京電子,和做光刻機的佳能和尼康。
時至今日,僅臺積電一家公司一年的資本開支就逼近400億美元,想要復刻日本人當年的成績,幾乎是天方夜譚。
中國大陸集成電路產業(yè)的薄弱,一個重要原因是在產業(yè)高速迭代的周期參與度不足,導致錯過了產業(yè)標準和規(guī)則的適配過程。
這也一定程度揭示了國內EDA工具發(fā)展困境的真相:并非程序員不夠努力,而是整個產業(yè)鏈在全球分工中的存在感不足。
尾聲
2023年,華為輪值董事長徐直軍曾宣布實現(xiàn)14nm EDA工具全鏈條國產化[9],不可忽視的大背景,是14nm工藝從設計、制造、到封測的國產供應鏈的全線打通。
同樣,要實現(xiàn)更先進工藝的國產EDA工具突破,也需要上下游一起進步。
無論是芯片設計、芯片制造還是EDA工具,它們終究是一個“工程問題”而非“科學問題”。兩者的核心區(qū)別在于,科學問題是一道答案未知的數學題,有可能題目本身就是錯的;但工程問題有明確的解,能不能做出來考驗自身能力。
EDA工具的特殊性在于,它在商業(yè)上類似操作系統(tǒng)和指令集,競爭力很大程度上來自產業(yè)上下游共同構建的生態(tài)。換句話說,不怕你反復搖擺,就怕你下決心另起爐灶。
當年“熊貓系統(tǒng)”的誕生,恰恰來自密不透風的封鎖,過去數十年里,中國集成電路產業(yè)面對的絕望,也遠不止這一次。
參考資料
[1]?Synopsys at Bank of America Conference: Navigating Regulatory Challenges
[2]?中國EDA產業(yè)白皮書
[3]?1966: Computer Aided Design Tools Developed for ICs, Computer History Museum
[4]?Oral History of Fairchild Micromosaic and Micromatrix Programs, Computer History Museum
[5]?Coping with the Complexity of Microprocessor Design at Intel – A CAD History, Pat Gelsinger
[6]?錯失15年的中國EDA產業(yè),最終走上崛起之路,集微網
[7]?未曾忘卻的記憶:回旋在酒仙橋地區(qū)的集成電路夢,朱貽瑋
[8]?什么是PDK?它在半導體產業(yè)起著什么樣的作用,OFweek電子工程網
[9]?突破“烏江天險”,實現(xiàn)戰(zhàn)略突圍——徐直軍在硬、軟件工具誓師大會上的講話,徐直軍
編輯:李墨天視覺設計:疏睿
責任編輯:何律衡